父亲本分农民,平时与人交道不多,所谓的人脉圈子,实在不能说“体面”。他没有能生意往来的朋,也从未与人相拜为友。与他互能“称兄道弟”的,也几近于无。至于,他所交往中,能“先生”彼此的,能“同志”互敬的,就更是稀奇得很。
但“老庚”,于父亲而言,总是深切怀念的。尤其是,随着自己年纪“长”老,越发年迈时,念其“同庚”,共老“同庚”的那份默然相怀,越来越真切,越来越深笃了。
“老庚,老庚,一老一庚……”某个午后,他点支烟,深吸一口,缓缓吹吐着烟圈,似乎独自言语,才让父亲与他的“老庚”——虽也不免生活千万之隔,但终究可以“念庚”通怀之叹,而彼此敬惜相托吧。
年老了,当然“年岁皆相似,又庚已惘然!”父亲于当下的生活,当然富足可以享,但人离了自己的过去,越来越远,离开自己的乡土,越来越空,也就常有“今不如昔”的感叹。这感叹之念,最为深切的,当属他常引为所傲的“老庚”。
他说的“老庚”,当然是跟他关系好的同辈人。那些年代,同村同房里,同一年出生的,都彼此可做“同庚”。但真正能结得上交情,随着年岁的增长,而彼此关系越发亲密浓厚,这样的“同庚”彼此,才能算作“老庚”。
当然,也常听父亲说,他们一代小伙子,只要同年出生,能玩到一起的,就可以彼此客气地敬称为“老庚”。这么说,“老庚”也不一定见得要待到“花甲”、“古稀”、“耄耋”之白头老翁,才有那资格吧。
实际上,毛楞小子、虎头青年,只要彼此能所敬所惜地,“老庚”地叫唤着,也至少一份亲近与温暖感念吧。
于此,父亲的“老庚”,当然也就不少了。从他年轻时,一直有邻里邻居的,同年出生的,或者差着月份的,甚至跨着年份的……只要能玩到一起,只要能劳动在一起,谋生在一起,彼此帮扶着,帮衬着,接济着,父亲以为,都是他不敢相忘的“老庚”。
“妇道人家,就是不懂,人家虽然喝了点酒,但也曾帮过我们,‘老庚’一场,何必呢……”还记得那一晚,父亲与他的“老庚”们,多喝了几杯,散场收拾碗筷时,母亲嘴里叨叨絮絮,父亲便一脸不耐烦,壮着“酒气”,怼得母亲哑口无言。
那一年,父亲在外做小工时,出了意外,砸伤了腿脚,筋脉都撕裂了。整整休养了大半年,家里的劳力操持,母亲深感艰辛。所幸的是,父亲的几个“老庚”,常到父亲跟前安慰、鼓舞。到了“双抢”农忙时,“老庚”们,轮流着,按照日子,为我家耕田犁耙,为我们收割水稻……
父亲口中的“老庚”,在我们小孩眼里,算不得贵客,就是邻里邻居的叔叔伯伯一辈。他们几个合得来,能开玩笑,能一起喝酒,上山打柴,打窑烧炭都在一起。
逢了农闲时,“老庚”们就约在一起,去到镇子外面,出了大山,去到外面的远方……或修马路,或作山林副业,或工地打小工。总之,“老庚”在一起,就图个彼此照应,互相体贴。
后来,父亲的“老庚”也越来越少了。
父亲几个“老庚”之中,大几个月或者年把岁的,竟然偶然风寒,转而咳嗽得厉害,肺痨而去了。父亲说,老大“老庚”一辈子劳累,竟也如此不善终哦!而更多的“老庚”,都只能为着家庭,为了妻儿老小,忙于奔波生计……
“老庚们啊,我看我们还是散伙吧,大家在一起,当然热闹,但也挣不到钱呢……”父亲的“老庚”们,各个递上了最后的一支烟,劝下了最后的一碗酒……
是啊,生活总要让这一帮“老庚”——老男人们,懂得去独自承担,独立去面对吧。之前的男儿热血、哥们情怀,当然可以存为念想,默为相惜。
但更多时候,“老庚”在各自奔逐的道路上,“老庚”在各自默然而担负起的生活煎熬之中,磨得更为从容,磨得更为“幽怀”了。如此,“老庚”的彼此所分离,方能显得“老”而“庚”贵,“老”而更切!
是啊,如父亲常说的,“老庚”也就一辈子而已,又怎能不念惜呢!“真后悔,当时没有请他喝喜酒……”、“真不应该为一件小事,而一直解不开心理的疙瘩……”、“想想,一辈子‘老庚’,竟然落得像绝交一样……”
岁月蹉跎,年轮寂寂而向前。父亲的几个“老庚”,也都年龄上来了,成了老头,成了孙辈眼里的爷爷了。
此时,“老庚”几个,也都各自随了儿孙,远的远在外地,近的,虽仍守在家乡,却始终无人问起那“庚安”与否了。更别说,听闻“老庚”某某,又起了病痛,除了于心不忍,除了“哎呀”叹息,除了困默眉皱,又有“老庚”的如何可慰呢!
身不由己,唯念“老庚”而心安吧。每每起了兴致,父亲总要问我:“上次给你细苟叔叔打的电话,号码存了吗?”我便知道,他这又是想“老庚”了。
于是,我翻了手机屏幕,点通了号码,那边传来声声所唤:“喂,喂,是‘老庚’吗……”而这边的父亲,微眉着,起了嘴角,“哎,哎,是我呀,你听到了吗,‘老庚’呢……”
此时,“老庚”唤得格外浓切,“老庚”听得别有深怀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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