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随我在南京生活的二十年,先后搬过四次家,每到一处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,总会絮絮叨叨的说起她曾经的那个家,由此也勾起我对家乡老屋的绵长思念。
父母亲上世纪五十年代结婚时,住的是祖上留下的老房子,这房子究竟是祖上哪一辈建的,连父亲也不得而知。在那个年代,结婚成家有间像样的住房,遑论大小新旧,都还不算寒碜。
父母亲在那里居住了近五年光景,大姐就是在那老房子里出生的。后因邻近的祠堂不慎着火,老房子跟着遭了殃,等众人将大火扑灭时,现场只残存一堆破碎的瓦砾。
父母亲一时没了安身之所,就在村里一富农家借住。那家的老婆婆倒有一片善心,经常宽慰我母亲放心住下,母亲平日待她也不薄,但凡家里有口好吃的,宁愿自己省一嘴,也要给老婆婆送上一份。但那家的大媳妇尖酸刻薄,看不得老婆婆待我母亲好,经常无故刁难,想方设法把我父母亲撵走。
人穷是非多。借住别人家房子的滋味,让生性坚强的父母亲倍感煎熬。适逢这期间二姐降生,家中多了口人,一间房更显得拥挤不堪。第二年(1966年)开春后,父母亲思忖很久终于下定决心,要在自家的宅基地上建房,准备待下半年家里养的猪和鱼长足够大,卖到好价钱后立即动工。
当母亲把这一想法告诉城里的外婆时,外婆提议尽早开工,并承诺建房承办酒席的开支由她负责。有了外婆的坚定支持,父母亲便有了底气。所幸当时建房所需的木头、砖瓦等材料,父亲前些年就做了准备,但请泥瓦工、木工等需支付的工钱也不少。因手头实在拮据,母亲找到曾寄养的婆家借钱周转。
多年后,母亲犹清楚记得那次借钱遭遇的难堪,那位婆婆嘲讽母亲借钱建房有失体面,其实母亲仅找她借了三十元。憋着这个口气,待当年底生猪出栏后,母亲第一时间还清了借款。
数月之后,房子终于建好,这是父母亲省吃俭用,用勤劳的双手建起的第一个家。那一年父亲30岁、母亲28岁,也是他们婚后的第九个年头。村里人夸赞父母亲年轻能干,哪知这对年轻夫妇背后的种种艰辛与苦楚。
父亲当时在县林业公司下属的曲江林站工作,距家有三、四十里地,山路崎岖,交通不便,来回全靠一双脚板,途中还要跨越几座大山,但父亲每次回家从不曾空手,总要扛着几十斤的木料,常常是天黑前出发,半夜时分才到家,放下木料又饥肠咕噜往回赶,且不说夜里走山路的辛苦,其中还隐藏着遇上歹人或野兽等种种危险,这岂是常人所能忍受。
母亲为此担惊受怕,经常劝叨父亲不要赶夜路,但父亲总是嘴上答应,心里却从不在意,因为他清楚的知道,只有晚上他才有自己的时间。
每当母亲讲起那段往事,我心里总有如山般的沉重,我知道那时支撑父亲的就一种信念,就是尽早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。
老屋面积不大,一厅三房,从大门进到厅堂,右侧第一间是厨房,其他两间均为卧室。厅堂后面隔着一个弄堂,那里留了扇后门。弄堂里侧有木板台阶可上到二楼,那是家中搁置粮食、杂物的地方。
与前后邻居家的房屋相比,老屋因厅堂左侧没有房间,布局很不协调,但楼距较高,里外通透,气势不减。每到炎炎夏日,邻家酷暑难耐,而我家却凉风习习、倍觉清爽。
屋前沿墙根浇了一块一米多宽的水泥地,无论春夏秋冬,左邻右舍不管大人小孩总爱来我家屋前闲聊。我出生的时候,老屋已有六个年头,此前它又先后接纳了三姐和哥哥的到来,我们一家七口齐聚在温馨的老屋十余年,我童年的幸福时光伴随老屋一起长大,那里留下了儿时难忘的印记。
至今仍记得,厅堂正中的横梁上有一个燕子窝,每年春天来临,燕子便在梁下飞来飞去,叽叽喳喳叫唤不停,像在唱着一首欢乐的歌,天气渐凉时,它们又不知飞往哪里过冬。
小时候顽劣,总爱用竹竿儿捅燕子窝,或爬高去抓刚出生的乳燕。母亲发现后专门叮嘱:燕子是吉祥鸟,它们来梁上筑巢就是把好运带进家门。似懂非懂的我此后不敢惊扰这些可爱的精灵。
儿子小的时候,母亲哄他睡觉,总爱哼着“小燕子、穿花衣,年年春天来这里……”,每次听到这熟悉的旋律,我仿佛回到快乐的童年,不由得想起老屋梁上的燕子窝。
印象中最深刻的还是那时的雨季特别长,淅淅沥沥的总是从早下到晚,仿佛天空漏了一般。但不论什么刮风下雨的天气,父母亲家里家外总有忙不完的活,我经常傻傻地倚门而坐,望着不断线的雨珠从邻居家的屋檐下滴落,顺着墙根的水沟流进附近长满水草的池塘。
邻家檐壁上画着的各种千奇百怪的图案,把我带入一个童话般的世界,勾起我对未来生活的无限遐想。到了油菜花开的季节,邀上几个小伙伴去田野捉蜜蜂,拔去它们屁股上的刺,放进透明的玻璃瓶里,坐在墙根下逗趣,困了就靠着墙根眯上一会。
我们还经常捉来一些蜻蜓、飞蛾等小昆虫,在屋前空地上给蚂蚁喂食,等引出一大群蚂蚁出来搬食时,又浇上一瓢水把它们冲得七零八落……。在这些童年的乐趣中,我慢慢长大。
老屋是我们一家忠实的守护神,不论我们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头,受了什么委屈,只要走进它的怀抱,心中就感到无比的温暖与安定。老屋分享了我们相聚的快乐,也承载着我们离别的忧愁。
在我的记忆里最落寞的事莫过于大姐出嫁。大姐是亲眼见证了老屋怎样从一砖一瓦到最终落成,她在老屋的呵护中长大,又从它的怀抱中走出,走向新的生活。那是寒冬腊月的一天,离春节已经很近了。
一大早,天空有些阴沉,寒风中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,老屋厅堂的案台上燃起的大红烛格外明亮,屋里屋外人头攒动,迎亲的锣鼓锁呐吹奏得暖意融融,不时响起的鞭炮声更增添几分喜气,各种颜色鲜红的嫁妆摆满了屋内每个角落。
按说大姐出嫁,全家人都要为她送亲,恰巧那天是期末考试,我和哥哥吃过早饭即披着雨衣,冒着瑟瑟的寒风赶去学校。记不清那天考得怎样,坐在教室的我心神恍忽,家中的热闹场面总在脑中挥之不去。
好不容易熬到考完,匆匆忙忙赶回家,大姐连同漂亮的嫁妆早被迎亲的队伍接走,亲朋好友已经散去,满地都是鞭炮的碎屑,案台上的那对大红烛也渐燃尽,父母亲正在忙着收拾散落四处的物品……。多年后忆起这番景象,内心的荒凉依旧难以言表。
父亲年少家贫,只上过半年的学,却目光长远、思虑周全,在我呱呱落地之后,他便有了新的建房规划。后来我知道,在父亲内心深处有一种观念根深蒂固,那就是他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,竭尽全力多建几处住房,让家中的男孩成年后有个安身之所,免受他和母亲当年借房住的窘境。
老屋东北侧是我家的一块自耕地,面积约二、三百平米,因地势低洼,容易积水,不适合种植,父母亲决定用来建房,为此多次找到村大队和乡政府申请,几次三番才拿到批文。
但在这种地块上建房,仅把基础填高夯实就是一项大工程,放在如今根本不是什么难事,可当时家里请不起施工队,只能全靠人力完成。
从那时起,有近三年的时间,不论春夏秋冬,即便逢年过节,只要有点闲暇,我和哥哥姐姐都去附近的河滩捡石块、挖河沙,然后肩挑手抬运上数米高的河岸,再用双轮木板车前拉后推,如燕子垒窝般一车车往地里填。看到同村同邻伙伴的无忧无虑,我们心生羡慕却不敢有丝毫的怨气,因为父母亲的言传身教让我们早把“苦”字嚼成了一种习惯。
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,天气刚刚转暖,家里上上下下忙碌起来,父母亲筹划多年的房屋终于开工了。不同于第一次建房时的捉襟见肘,这次父母亲明显多了几分底气,不仅把工程全部承包出去,连打杂的零工都让施工方负责,建房所需的水泥、黄沙、砖石等材料也一应十足。
事后从母亲那儿得知,父亲怜惜我们之前吃了很多苦头,所以这次建房宁愿多花钱,也不让我们跟着受罪。短短两个月左右时间,原本平坦开阔的空地上,一幢气势恢弘、庄重大气的新屋拔地而起,无论是整体设计、外观构造还是屋内布局,每个细节都流露出独特的气质,也凝聚着父亲的深谋远虑,以至多年间方圆数里都名声响亮。
相比二十年前的老屋,新屋是纯水泥砖混结构,上下两层,前带阳台后有晒台,正向外墙是水泥粉饰,并用灰白的石灰勾线,看起来格外醒目,其余三面墙均是烧制的红砖。
宽敞明亮的厅堂足有三、四十平米,两侧各有两间住房,房门釉上了浅红的油漆,室内装有当时盛行的带摇头的玻璃窗,水泥抹平的地面,既防潮隔热又便于清扫,屋梁全是结实滚圆的木料。
印象最深刻的是,父亲那天亲自爬上高高的手脚架,在屋后檐壁上用毛笔写下诸如“人情似纸张张薄,世事如棋局局新”等格言。从这些细微之处,我能感受到父亲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的豪迈。
之后约一年的光景,父亲又一鼓作气在屋后修建了三间附属房,并用围墙把新屋、附属房和早些年建好的两层土坯房围在一个院子,俨然一副势豪大富的气派,但个中艰辛只有我们一家人清楚,四邻八乡的人从旁边路过,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。那一年,父亲49岁、母亲47岁。
人生若以百岁计,三十至五十岁无疑是春秋鼎盛之年。我的父母亲在这二十年间,辛苦拉扯了五个孩子长大,并白手起家为我们筑起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家,这是我们人生旅途幸福温暖的港湾。
之后的许多时光,全家相聚一起每每谈起那些陈年往事,对父母亲为撑起这个家而倍尝人世艰辛生出无限感慨。每年的大年初二是全家大团圆的日子,最初聚齐七八口人,到如今已有三十多口,斑驳的像框中还有几张以老屋为背景的全家福照,就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相亲相爱的见证。
在岁月的风雨中,当初的新屋也和我们一样慢慢长大又渐渐变老。1992年底,我揣着儿时的梦想参军入伍,离开家的那天中午,父母亲按习俗举办热烈的欢送宴,四方亲戚和邻里乡亲欢聚一起,在这派热闹喜庆的气氛中,我的心绪却复杂极了,一边应承着邻里乡亲的祝福,一边思虑着今后的路该如何走,忽然看见母亲孤身一人站在屋子弄堂的角落,也正朝我这边看过来,泛红的眼角分明还挂着泪花。
正是从那一刻起,我顿悟了自己身上肩负的那份责任。此后近二十年的光阴,我和老屋亦如我和父母家人,成了彼此遥远的牵挂,每次探亲回到老家,我总要跟在父母亲后面,在屋里屋外看他们忙碌、听他们唠叨,一起聊着那些苦中有乐的往事。
2002年底,父亲积劳成疾不幸离世,母亲带着对故土的无限眷恋,跟着我来到陌生的南京。从此,老屋就像一个孤独的长者,失去了往日的蓬勃与生机,成了母亲嘴边的牵挂,也成了我心中永远的记忆。
时光如流,转眼到了2012年,国家和社会进入一个深刻转型、高速发展的新时代。处在偏僻山区的老家县城,也赶上经济社会发展的机遇期,老屋周边方圆数里列入河东新区的发展规划。亦如我们每个人一样,裹挟在浩荡的时代洪流中,老屋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在得知老屋拆除的那天,我静静地坐在母亲身边,听她念叨着那些经年往事,内心五味杂陈,有喜悦、有期盼,更多的是难以释怀的伤感。
2018年清明,我回乡扫墓,专程去寻找记忆深处的那个老屋,其时早已夷为平地、踪迹难寻,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,新建的永新中学、体育馆、湿地公园……,它们正以精致的妆容迎接着我,在我与之惶然对视的那一刻,我仿佛听到老屋传来的深情的呼唤——亲爱的游子,我想您了!
-关于作者-
亦平,男,永新禾川镇人,自幼爱好文学,逐梦军旅30载,多在政治机关化笔为犁,现履职于南京市政府部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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